黑暗如雪【7~9】
【7】2012.08.04 19:23PM
夏天的白昼好似让太阳炙烤得绵软起来的太妃糖，在闷热的空气中被拉伸出可叹的长度。窗外的飞鸟在这种漫长的暑热中也显得心浮气躁，叽叽喳喳地相互挤着吵个不停。
天还在亮着，伊万站在窗口拿起手机拨通了得来不易的电话号码。晚风带着炎夏的余热轻轻地抚摸着他，吹乱了他银白色的短发。
“你好，这里是王耀。”偏高的音调，清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你好，我是伊万·科尔，柯林斯太太的下一任房客。我想和你谈谈关于书的问题。”
“非常抱歉！我会尽快——”
“不，王先生，我其实是想说，如果你不方便的话，这件事不用那么急。”
王耀就像柯林斯太太所说的那样，温和而有礼。伊万说完了正事就开始了一通纯粹在拖时间的东拉西扯，王耀像是有着异乎常人的耐心，竟然就陪着这个全然的陌生人聊了下去。直到伊万终于把一肚子废话倾倒干净，这通电话才算结束。
伊万收起了手机。他得承认，王耀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他没有提起快递的事，做出一副完全没认出王耀的样子，暗暗地分析着王耀的每一句话，在其中挖掘有用的东西。王耀非常谨慎，但凡涉及到个人信息的事，都模糊处理或者一带而过。但这拦不住特工模式全开的伊万。王耀接电话时周围很安静，但伊万格外注意了他周围的那些若有似无的背景音。
他听到了一种几不可闻的“咔嚓”声，每隔20秒左右便会响一次。可能是王耀身边的空调出现了小问题。
这不是伊万第一次听到这种白噪音，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第一次与柯林斯通话时，这种轻微的“咔嚓”声也曾出现过。
伊万的心跳因为兴奋而微微加速。虽然已经快笑出了声，他还是告诉自己要冷静。毕竟柯林斯的声音和王耀的声音截然不同。而且在第一次与柯林斯通话时他正被宿醉的头痛困扰，很可能记忆不准确或者产生幻听。
冷静，要冷静。越是到接近答案的时刻，越不能打草惊蛇。
黄昏将要过去，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以下，天边泛着玫红和橘黄的余晖，把屋子里的一切映成温暖的橙色。
伊万收拾着本就不多的行李。这间屋子里并没有多少他的东西，大多数生活用具都是他搬进来以前就已经存在的旧货。他收拾了一圈，却发现他如今要带走的只比当初他从俄罗斯带来的多了两支枪、一套休闲装、一叠厚厚的海德薇丽档案和一张信用卡。
竟然只有柯林斯的那些东西能证明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伊万躺倒在床上看着窗外被黑暗急速吞噬的天空，陷入了沉思。
天完全黑了，伊万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未知号码”。伊万盯着屏幕思考了片刻，谨慎地按下了录音键，然后才把电话接通。
“你好，布拉金斯基先生。”
“柯林斯？”
“是我。我在昨天的通话中答应你安排一次会面，你还记得吗？”
“别忘了还有档案。”
“……那还需要一段时间准备。明天上午9点左右我会派人接你，请在家等待。”
眼看着柯林斯交代完了就准备说再见，伊万赶紧胡搅蛮缠地甩出一堆问题。从我怎么知道来接我的是你的人，问到你的人开什么车穿什么衣服，又问到你要让我去哪儿如果路上出问题了怎么办。柯林斯对他突发的啰嗦只忍耐了一分钟，简单回了两句就掐断了通话。
伊万撇了撇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是一个足够长的音频样本。从手机里调出刚才的录音，柯林斯的低沉声音在屋子里响起。
“你好，布拉金斯基先生……”
伊万屏息凝神，仔细地听着柯林斯那边的背景音。
——他听到了。
通话的间隙能听到轻微的“咔嚓”声，每隔20秒左右便会响一次。和王耀的背景音一模一样。
不是相似，而是真真正正的一模一样。
伊万按了暂停，中断了柯林斯的声音。他闭上眼睛，把头埋进枕头里。
难道，王耀与柯林斯认识？
【8】2012.08.05 9:30AM
早上9点，伊万的楼下准时出现了一辆黑色的车。车上只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司机，黑西装黑墨镜并且毫无表情地黑着脸，开着这辆黑车一路上一言不发，风驰电掣地把他带到了维多利亚街的一栋高层写字楼前。
伊万从车里钻出来，只见眼前的大厦上赫然写着：英格兰人寿保险公司。
伊万对柯林斯的职业有很多种猜测，从走私贩到军火商再到对冲基金经理人，但还真没有卖保险这一项。毕竟保险在伊万心里毫无刺激感，他很难把它与敢于雇佣在逃前FSB特工的柯林斯联系起来。
司机在车里接了一个电话，然后也走出了车子，对伊万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请跟上我。”说完，就大步走进了英格兰人寿保险公司的大楼。
伊万跟着他一起进了一部电梯。看着表示楼层的数字从一渐渐变成了十二，伊万扭身问黑西装司机，“你的老板是谁？”
“约翰·柯林斯先生。”司机目视前方，声音低沉平板，毫无音调起伏。
这时电梯“叮”地响了一声，停了下来。电梯门向两侧缓缓打开，门外站着一个瘦小的金发青年。黑西装司机和伊万从电梯里走出来，金发青年友好地向黑西装司机打招呼，“原来今天早上被派出去的是你，贝瓦尔德。”
黑西装司机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金发青年又微笑着看向了伊万，“那你就是科尔先生吧？请跟我来。”
伊万点点头，趁机扫了一眼青年挂在胸前的工作证：提诺·维那莫依宁
他和提诺一起走到一个由玻璃墙隔开的办公室。站在门前，伊万扭头问，“刚才的人是贝瓦尔德·乌克谢纳森?”这可是个出名的格斗能手！
“是的，你认识贝瓦尔德吗？”
“不，只是听说过。”伊万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他看起来比我听说的还要……夸张。”
“他看起来的确很不一样，活像个吓人的维京海盗。”单词排着队从提诺嘴里蹦出来，流畅的像是同样的话被说过上百遍，“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个温和的好人，只是不擅长表达。”
提诺说着，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看着提诺开门的动作，伊万对贝瓦尔德的好奇忽然都消散了。这一瞬，他才真切地感觉到，柯林斯就在里面。比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保险公司的退役瑞典军官，门里的人要更神秘，也更深不可测。
他很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就像在FSB时每一次举着枪破门而入前一样，头脑里叫嚣着狩猎者见到猎物的欢呼。
【9】2012.08.05 9:38AM
提诺为伊万打开房门，示意他进去，然后又从外面把门轻轻关上。
伊万迅速地打量着一切：房间里有一张巨大的办公桌，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和一叠整齐的文件。桌子后的办公椅上一个浅褐色头发的白人男性正盯着电脑屏幕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不时皱着眉头，像是正全心投入在工作中，甚至没有注意到出现在办公室里的伊万。
伊万轻轻咳嗽了一声。
白人男性猛地抬起头，手指又迅速地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才坐正了身子，“你好，布拉金斯基先生，请坐。”说着，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沙发。
伊万毫不客气地坐下了，“你就是柯林斯？”
“是的。”柯林斯小幅度地点点头，他低沉的声音和电话中一丝不差。
柯林斯的面部表情很自然，看样子应该不是冒牌货。
“柯林斯先生，你确实很有诚意。”伊万斟酌着字句，“但是我认为如果我们要长期合作的话，我至少需要知道你在做什么。比如说为什么一个保险公司的CEO会雇人保护一个和毫不相关的电子科技公司助理。”
柯林斯瞥了一眼电脑屏幕，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布拉金斯基先生，你应该已经在FSB学会了‘永不提问’。”
“那是过去，”伊万冷冷地看着柯林斯，说，“而且，正因为‘永不提问’，我失去了我的搭档。我以为你了解这一点。”
柯林斯被伊万盯得有些不自在，目光微微向上方转移。伊万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柯林斯正注视着办公室角落里的摄像头。摄像头上红色的信号灯在闪烁着，像是在暧昧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的红眼。
为什么他在遇见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会看摄像头？
柯林斯迅速收回了目光，又短暂地看了一眼电脑屏幕，说：“我会告诉你我在做什么，只是不是现在。以后我们还有很多合作的机会，布拉金斯基先生，我会在电话中告诉你必要的信息。”
伊万觉得不对劲，便更加仔细地听着柯林斯和电话里一样低沉的声音，一种违和感油然而生。柯林斯在电话里的英语带着一点轻微美国口音，因为并不明显，所以一般人不会注意。但是眼前的柯林斯讲话时一点口音也没有，是全然的正宗英式英语。另外，美式英语与英式英语中那些不同的用法，电话中的柯林斯会选择美式，而眼前的柯林斯所用的都是英式。
“你不是柯林斯。”伊万站了起来，逼近了办公桌。
“不，我是。”柯林斯虽然看起来还算镇定，但伊万能看出他握着鼠标的手不自觉的加大了力度。
“看着我的眼睛，”伊万一手撑着办公桌，另一只手带着威胁地按住柯林斯的肩膀，“你的名字叫什么。”
“你已经知道了，约翰·柯林斯。”
伊万注视着柯林斯的脸，不打算放过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但是……该死的，他竟然没有说谎！
这不对，电话里的柯林斯一定另有其人。伊万松开了握着柯林斯肩膀的手。但是为什么他刚才不是在说谎？难道……
“你才是真正的柯林斯。”伊万问，“有人冒用了你的名字，对不对？”
面前的柯林斯没有回答，但伊万敏锐地看到他的眉毛微微皱起，眼神忽然变得游移不定。
——他猜对了。
“你刚才一直盯着摄像头和电脑屏幕看，是因为那个冒牌货在监视着这里吗？”伊万又问，“看来这是一场三个人的对话啊，柯林斯先生。”他说着，绕过办公桌，站到了柯林斯身后，并迅速按住了柯林斯企图关闭屏幕上显示的页面的手。
[From 未知邮箱：我知道你很为难，柯林斯先生。但是这没有商量的余地。附上伊万·布拉金斯基的部分档案。（附件：档案.doc)]（8:29AM）
[From Collins：他是来自FSB的人！我怎么能骗过一个擅长伪装的特工！](8:35AM)
[From 未知邮箱：请尽力去做，柯林斯先生。我会给你提示和帮助。](8:37AM)
[From Collins：他来了。](9:38AM)
[From 未知邮箱：请不要正面回答。](9:40AM)
[From 未知邮箱：告诉他以后会在电话里具体通知必要的信息。](9:41AM)
伊万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现在是9点43分。
隐藏在暗处的柯林斯确实在注视着这里的一切，并试图用邮件遥控真正的柯林斯蒙混过关。
伊万有一丝被愚弄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久违的热血沸腾——假面下藏着另一层假面，怎样的人才会伪装自己如俄罗斯套娃？一个逃犯？一个同行？
一声轻不可闻的提示音响起，柯林斯的屏幕上蹦出一条讯息：您有一封新邮件。
伊万看了一眼柯林斯，后者像是完全放弃了抵抗，摆摆手任伊万打开并查看邮件内容。
[From 未知邮箱：柯林斯先生，我为我们的失败而遗憾。但请不要多虑，你依然拥有我毫无保留的信任。另外，布拉金斯基先生，向你道歉。但知道我的身份并不会带来好处，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会影响我们合作。请不要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大做文章。]（9：45AM）
“你为他工作？”伊万问柯林斯，“你见过他吗？”
柯林斯一脸为难。
前特工似笑非笑地凑近了些，“柯林斯先生，想必你对我已经有些了解。就算你雇佣了乌克谢纳森负责安保，我也有信心让你神不知鬼不觉的在这栋楼里消失。况且，我只想问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为此而受伤可有些不值得。”
柯林斯抹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沉默了一会儿，“我的确在为他工作。但是……别那样看着我，我没见过他。”
伊万挑眉，“他聘用你时你也没见到他？连个面试都没有？”
柯林斯苦笑，“我是被他用一封邮件聘用的，别说他长什么样了，我连他的声音都没听过。”
见伊万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柯林斯叹了一口气，又说，“两年前我在一家家族企业任CEO的时候因为经营理念不合被董事会赶出了公司。妻子与我常有争执，离家出走并带走了我们的孩子。而我的父亲久病在床，每况愈下。那时我跌入低谷，回我母亲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就在回去的第三天，我接到了一封邮件，就是这个‘未知邮箱’发出的，说经过慎重考虑，决定邀请我出任英格兰人寿的CEO。”
“所以你也不知道谁聘用了你？”
“也不能这样说。”柯林斯说，“我反复确定这不是恶作剧，并且到这儿任职后，才得知这家公司前一段时间因为经营不善濒临破产。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斯诺先生收购了它，并组织起团队扭转了局势。但是自从一切恢复常态，斯诺先生就没有再直接管理过公司事务，而是找来了人替他打理一切。”
“也就是你。”
“是的，所以我一直认为给我发邮件的人就是最初收购公司的斯诺先生。”
“他经常用邮件联系你吗？”
“不经常，只是当……”
“——叮！”
柯林斯的话只说了一半，忽然被一声比刚才音量大了十倍不止的电脑提示音打断了，把他吓了一跳。伊万伸头去看：您有一封新邮件。
柯林斯疑惑地把邮件打开。
[From 未知邮箱：请不要说多余的话，柯林斯先生，布拉金斯基先生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他不会伤害你。布拉金斯基先生，也请你不要再恐吓柯林斯先生或者套他的话了，他不是知情人士。另外，因为你们相谈甚欢，我适当地调大了电脑音量。我没有动你的电脑的其他部分，请不要担心。]
“这才是真的恐吓！”伊万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他能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柯林斯掏出了他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未知号码，正在通话中。
“我竟然忘了你们是一丘之貉。”前特工果断拿过柯林斯的手机按了结束通话，又说，“最后一个问题，你父亲也叫约翰·柯林斯？”
“是的，怎么了？”
“没事。”伊万把手机还给了柯林斯，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电话里的那个柯林斯，或者真正的柯林斯口中的斯诺先生，啊，总之就是那个活见鬼的阔佬，伊万觉得他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