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雪【13~15】
伊万斜倚在床上，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把手中的档案又往后翻了一页。
他本以为王耀带过来的东西是关于下一个委托的资料，但……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他眼前的似乎就是王耀曾经在电话里承诺过的个人档案。
也许会有人感到疑惑，为什么要说是“似乎就是”呢？
让布拉金斯基先生回答你吧——
“没人会他妈的把个人档案写成这种活见鬼的东西！”
不要抱怨布拉金斯基先生在一个短短的句子里就带了两个粗口，虽然这个短句在他的头脑里已经飘了两个钟头，并且被想象成子弹把他脑中的王耀打得千疮百孔，但毕竟他并没有真的说出来，不是吗？
在伊万度过的几十年中，他这是他头一次见到有人把自己的个人档案写成一本需要分四个章节的书。王耀在这一叠厚厚的“自传”中阐述了对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的认识及比较观，谈及个人对哲学的看法，论证了当代信息技术未来十年的发展趋势，比较了当前存在的几个主要政治制度的优劣……虽然看起来并不像市面上出售的那些洋洋洒洒的传记那么惊悚，但伊万捏着的这一叠纸少说也得有两万字。[1]
王耀的文笔要说也是不错的，至少关于计算机的部分让对计算机缺乏专业性了解的伊万在阅读时没有感觉到枯燥无味。但是……这.根.本.不.是.伊.万.想.要.看.的.东.西！
虽然伊万也认为了解合作者的知识领域及思维方式是有必要的，但那些大多是他可以观察到的东西，完全不需要这样一份个人简介来画蛇添足。他最需要了解的东西那上面可一个字都没提，这份档案甚至没有点出档案主体的姓名！（虽然伊万现在知道他叫王耀，但又有谁能保证这不是又一个假身份呢？）更别提住址、年龄、工作经历这样像样点的个人信息了！
伊万翻过最后一页（这一页的主要内容是对美国共和制下国会被削弱、总统权利膨胀现状的批判及反思），在温和的灯光下合上了装订整齐的资料。他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无视半夜打扰别人很不礼貌的现实问题，手指在键盘上快速而凶猛地打了一行字。
他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较真，但他需要发泄被耍着玩儿的怒火。
[编辑短信：SHIT！这根本不是档案！]
[接收人：王耀]
[发送中……]
伊万盯着手机屏幕，直到上面显示“发送成功”才把手机放回床头柜。
把王耀的个人档案扔到一边，关上床头灯。伊万忽然有些懊恼。王耀很擅长糊弄人，这没什么，他以前的上司也经常在这方面表现出惊人的才智。但是他以前的反应远没这么强烈，顶多在背过身时撇撇嘴。可现在？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愣头小子，轻易地被别人掌控情绪，把沉着稳重冷静自持都扔到东非大裂谷去了！
伊万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树枝依然在夜风中轻轻摇着，月光安然，几片薄云缓缓地划过澄净深邃的暗蓝色天空。Alderney街118号的门窗都关闭着，一缕月光随着云的离去投在玻璃上，映出的银光惊起了一只树上的飞鸟。
王耀喝了今天晚上的第三杯咖啡，速溶的。咖啡机和顶级的咖啡豆就在他身后的柜子里，但他没心情去煮。
他曾经经常听到周围的人对速溶咖啡抱怨连连，那些白皮肤蓝眼睛的人从小就被惯坏了味蕾，受不了这种廉价的苦味。但即使在喝过再好的咖啡之后，王耀依然不会对速溶咖啡皱起眉头。他的学生时代充斥着速溶咖啡的苦香和酸涩，那对他来说是一个清醒的承诺和短暂的享受。过了很久之后，这依然是让他怀恋的记忆。
电脑屏幕的光线映着他越发疲惫的脸，他敲击键盘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缓。一行行数据飞快地在屏幕上飞过，他睁大眼迅速地看着，不敢漏过分毫。
电脑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王耀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移动鼠标终止了数据的刷新，他拿起手机，打开刚刚收到的短信。
[发件人：布拉金斯基][SHIT！这根本不是档案！]
王耀面无表情地盯着大写的“SHIT”看了几秒，迅速地给布拉金斯基回了一条短信。
[那是我花了一天时间认真准备的，如果你不满意我也没办法。布拉金斯基先生，那些已经是极限了，我是个非常注重隐私的人。]
王耀揉了揉太阳穴，做了一次深呼吸，靠到了椅背上。
他花了两天也没有找出海德薇丽被Andrew-K袭击的原因。那次被布拉金斯基阻止的袭击似乎只是个人行为，并非Andrew-K的整体活动。他查看了袭击者最近的电话及邮件记录，没有任何异常。在袭击失败后逃离现场的男人没有再回去，说明也不是一件委托任务。
难道她得罪了那个袭击者？
王耀猛地从座位上坐直身子，背部传来剧烈的疼痛使他皱起了眉。他时常忘记自己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性地活动，但眼下这不是最要紧的。
他迅速黑进海德薇丽所在的BAT公司的监控，这家公司的防火墙设计的十分巧妙，并且让人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虽然不好突破但也难不倒他。调出8月3日的监控记录，找到海德薇丽的身影，他开始快进播放。
大约半个小时后，王耀看到了——
[地点:地下停车场 时间：2012.08.03 9:26AM]
海德薇丽走进停车场，径直走向正在一辆车后鬼鬼祟祟地进行交易的两个人。监控中可以看出三人发生了激烈的语言冲突和肢体冲突，像是卖方的高个男人企图攻击海德薇丽，却被这个好姑娘一下子踢得倒在地上。随后，在海德薇丽的注视下，高个男人被另一个人搀走，一边狼狈地离开一边威胁地挥舞着拳头。
王耀把图像定格在两人还在交易的时刻，高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纸包在向买家展示。从模糊的图像上可以看出，这个卖家的人就是后来的袭击者。
这下事情大概明白了。海德薇丽赶走了在地下停车场进行毒品交易的Andrew-K的成员，险些遭到报复。
但是在之前的半个小时里，海德薇丽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工作，直到她忽然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接着就毫不犹豫地起身走向地下停车场。
是谁让她去停车场的？为什么不通知公司里的保安，而要找这样一个看起来柔弱（虽然她实际上没那么柔弱）动人的女士呢？她又为什么毫不犹豫地就接下了这个危险的任务呢？
一个疑问的解开，有时给我们带来的不是真相，而是更多疑问。
王耀无奈地摇摇头，拿起桌子上的药瓶，将几片止痛片倒在手心，就着冷水吞下。
他的领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敞开，白色衬衫看起来有些凌乱，背后的衣料因为汗水而贴在身上，在屏幕的暗光下，一道纵贯背部的长伤疤在被汗水浸湿的轻薄布料下若隐若现。
他太累了，以至于吃完药之后，不知不觉地便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注释】
[1]把个人档案写成这个样子不是我的原创，第一次看到是在一篇ML文里，不过那篇文里写的更不正经一些……
伦敦的又一个白昼已经悄然到来，他却仍然停留在昨夜。
他本以为这只是个无聊的工作，没想到却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他看到的一切都让他激动得瞳孔放大，全身因兴奋而颤抖。
这是个精巧严密的系统！编写它的算法几乎是无法破解的。他暂时还完全没有头绪，但他所看到的那些数据，使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快速地敲击键盘。
疯狂的想法一经产生便在脑中迅速膨胀，哪怕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Opening ICRChat @IP Port 96 on 452.34.256.193…]
[User'anonymous']
如果它真的是他以为的那种东西的话，也许能理解他的话。
他迫不及待地问出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Where areyou?]
没有回应。
难道他猜错了？
他又试着随便输入了一个问题。
[-What do youwant?]
屏幕好像凝固住了，窗口中只有他的疑问兀自发亮，其余全部被纯黑底色占满。
他忽然觉得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它怎么会有想要的东西呢？即使是在图灵测试中，这样的提问也是不可理喻的。
也许，他高估了这个系统。
也许，是他猜错了，他看到的一切只是因为系统的背后有一个高明的操作者。
他有点沮丧。
突然，在光标闪烁的一眨眼间，黑色的窗口被新出现的字符覆盖——
[-Admin Admin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 AdminAdmin Admin Admin……][1]
铺天盖地。
伟大的东西在无人知晓的时刻悄然诞生。
他也许是发现这一切的第一个人。
他不可抑制地扬起了嘴角。
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在这个时刻凝固了。
执着的、病态的、沉迷的。
停在了这一刻，注视着一个奇迹。
阳光已经透过窗子照了进来，而他依然停留在昨夜。
成了时间的激流中一颗顽固的礁石。
成了日与夜交替的暧昧时分中一个黑色的质点。
【注释】
[1]Admin：系统管理员。
伊万睁开眼时，窗外已经大亮。他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伸手关了响个不停的闹钟。他的视野还因为刚醒有些模糊，但特工的本能让他注意到一抹黑色掠过余光覆盖的角落——有人！
昨天他把门窗都关好了柯林斯太太的头发不是黑色而是花白的是谁闯了进来他是怎么进来的！
万千思绪顷刻之间如电流一般穿过他的脑海，他迅速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枪翻身从床上坐起，子弹上膛拉开保险，“谁？！”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
“……”入侵者似乎是被伊万的反应吓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伊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野已经恢复了清晰。只见眼前人穿着白衬衫、深色牛仔裤，有着亚洲人的肤色和年轻的面容，长长的黑发扎在一起，正瞪着大眼警惕地望着指向自己的头的枪。
伊万松了一口气把枪收了起来，“王耀？”
“我不得不提醒你，布拉金斯基先生。”王耀干巴巴的说，“我讨厌武器，尤其讨厌他们指着我的头。”
“我也不得不提醒你，王先生。”伊万学着王耀的语调说，“擅闯民宅是违法的，而且，你应该庆幸我没有裸睡的习惯。”
王耀果断地忽略了伊万的后半句话，表情正直地拿出了一个钥匙，“布拉金斯基先生，我不是闯进来的，我是光明正大地用钥匙开门走进来的。是你自己没有换锁。”
伊万露出一个“被你打败了”的表情，走下了床，从王耀手里拿过钥匙扔进搭在椅背上的自己的外衣口袋里，径直走进洗手间开始洗漱。
王耀从背来的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启动程序，手指迅速地在键盘上操作起来，响起一阵节奏很快的键盘敲击声。
由于和伊万隔着一道墙，王耀抬起头，适当地提高了音量，“布拉金斯基先生，又有新的工作了。”
“谁？”伊万嘴里含着牙膏泡沫，声音有些含混。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法国国籍。”王耀调出一个异常英俊的金发男子的照片及档案，“现在是奥丁科技（Odin Tech）的一名高级电脑工程师。”
“奥丁科技？”伊万吐掉漱口的水，“就是那个市场份额达到20%的电子科技公司？”
“对。”王耀回答。
伊万拧开水管洗了洗脸，拿过毛巾擦着脸上的水渍从洗手间走了出来，“有人想干掉这个倒霉鬼？”
“不一定。”王耀严谨地说，“也有可能是这位波诺弗瓦先生看哪个倒霉鬼不顺眼正准备干掉他。”
“嗯？”伊万皱了皱眉。
王耀坐直了身子，“是我没有给你解释清楚，布拉金斯基先生。”
“就像知道你的过去一样，我知道很多事，比如上次的海德薇丽女士和这次的波诺弗瓦先生，我知道他们即将卷入一场犯罪。但是我并不知道他们在这场犯罪里会扮演什么角色。他们也许是受害者，也许是罪犯。而我找到你，就是希望你能拯救受害者，阻止罪犯。”
“那为什么你能肯定海德薇丽是受害者呢？”
“这是我的失误，布拉金斯基先生。”王耀有点懊恼的说，“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和这样的犯罪事件打交道了，一开始难免忘记这些规则。”他顿了一下，“而且，人们总是倾向于把可爱的女士定义为受害者，不是吗？”如果不是在监控中看到海德薇丽一下子把大汉踢倒，他很有可能把这些事忘得更久。
“……”伊万不可置信地看着王耀，“……所以那天你只是碰巧猜对了？而我完全有可能一不小心被那个你眼中‘可爱的女士’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干掉然后扔到在某个阴沟里？”
“我相信即使那位‘可爱的女士’是行凶者，也完全没办法打倒你，前FSB特工伊万·米哈尔科夫先生。”王耀又换上了干巴巴的语调。
“耶稣基督！”伊万不认同地撇嘴，故意粗鲁地说道，“娜塔莉亚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他妈正的女人！可这个‘可爱的女士’曾经和我一起干掉了活见鬼的一个小队的退役军人出身的保加利亚毒贩。我敢打赌你不会想知道她面无表情地从一个对她说下流话的毒贩头子身上割下来了什么。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他妈可怕的东西！”
“……”王耀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有些抽搐，“这是我的错，布拉金斯基先生。以后不会了。”
伊万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咳咳。”王耀清了清嗓子，把话题拉回正轨，“我的情报也许不够详细，但绝对可靠。无论他是行凶者还是被害人，波诺弗瓦先生都身处于危险之中，我希望你能接近他，查出将要发生的事，然后制止。”
“我希望你能谈谈你接下来会怎么做，布拉金斯基先生。”王耀的上身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
“跟踪他。”伊万思考了一下，“必要的话还需要用上无线摄像头和窃听器。但是奥丁科技这几年似乎因为一次商业机密的泄漏而对进出公司的人员审查很严，所以他在公司内部时可能不太好接近。”
“这不是问题。我会提供技术支持。”王耀轻松地说，然后从包里拿出一部手机和配套的无线耳机，“我希望你带上这个，我在里面装好了各种你可能需要的应用软件。”
伊万接过手机，粗略地浏览了一下它的功能，然后便打开电话簿，满意地看到里面存着王耀的号码。
王耀又在电脑上敲打了一阵，“如果你准备好了，那就出发吧，布拉金斯基先生。你不介意的话接下来我就呆在这里。为了追踪波诺弗瓦先生的GPS信号，刚刚我黑进了他的供应商的信号塔，我会随时给你提供他的准确位置。”
伊万露出一个“受不了你”的表情，耸了耸肩膀套上了外套。
“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想当救世主吗？”
“当然不，布拉金斯基先生。”王耀盯着电脑屏幕，“说实话我并不太享受这些，我只是把它当成无法推卸的责任。”
“责任？你的情报源是什么？”伊万挑眉。
“这不重要，”王耀抬头，一字一句地说，“比起在这里向我提问，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做。波诺弗瓦先生需要你。”
伊万听着，又耸了耸肩，整理了一下衣服，站在楼梯口准备出发。
“布拉金斯基先生。”王耀忽然开口。
“嗯？”伊万回头。
“保持联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