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已北

I curse my stars in bitter grief and woe,
that made my love so high
and me, so low.

黑暗如雪【74】

【74】2012.08.19  10:41PM

史黛西在十点钟接到了柯克兰先生的电话。她已换上了家居服,对着镜子刚把妆卸了个干净,看到来电显示不由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但工作性质特殊,上司之命不容违抗,就算是深夜加班也由不得丝毫怠慢。匆匆换了衣服,史黛西抓起随身的提包就冲出了房门。

今夜看守所里装满了人。针对目标A的行动收网了,从大小头目到普通混混成批地被关了进来。斯科特·柯克兰亲自参与指挥了今晚的行动,在场的特工和警察们只知道这是个大人物,却没几个人了解情况。这不怪他们,柯克兰先生并非普通警督和一线特工能接触到的,他的战场早已从街头巷陌转移到了书柜包围的办公室。

几个年轻特工聚在一起小声嘀咕:是谁指挥了那支编外小队?他怎么知道潜逃多年的费尔南德斯余党正好会出现在那里?费尔南德斯又是什么来头?史黛西这才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柯克兰先生要把这些散发着霉味儿的老资料找出来。她默默地抓紧了手里的费尔南德斯案卷宗,大步穿过乱哄哄的人群,思绪不受控制地飞远。

 

那是柯克兰先生进入白厅之前的事情了。

当时西班牙毒帮费尔南德斯家族在不列颠盘踞多年,精明的老费尔南德斯与警方关系良好,和某些议员暗中也有往来,毒品与军火走私极其猖獗。数位特工历经多年,终于打进毒帮内部,摸清了这头毒龙的经络血脉。其中斯科特·柯克兰甚至成为老费尔南德斯的心腹之一,时常出入费尔南德斯家族的府邸,被毒帮接班人安东尼奥认作密友和兄长。

那隐匿的数年,斯科特很少提起。在他的口中,众人设想的惊心动魄都变成了轻描淡写,仿佛不值一提。但大家心知肚明,来自苏格兰的柯克兰在这一役中居功甚伟。费尔南德斯家族在数日之内覆灭,主要人物被一锅端。与之勾结的黑警和议员也被清查,政界暗中有了一场小规模的洗牌。

因为消息的封锁,此事没有掀起太大波澜,仅作为普通的缉毒案被媒体简单报导,少有后续消息跟进。费尔南德斯这个姓氏已被迅速地忘却,留在了卷宗中与他们的罪孽一起蒙尘。只有当年抓捕行动的参与者还依稀记得,老费尔南德斯在被子弹击中之前拼死送走了数位族人,直至今日,这几条幸运的漏网之鱼依然在法外游曳。

 

史黛西在审讯室外见到了柯克兰先生,他正透过单面玻璃看着里面的审讯情况,脸上没什么表情。顺着斯科特的目光看过去,她认出了里面被困住的人。虽然他像任何一个刚刚被制服的犯人一样狼狈而凶狠,但史黛西依然能肯定地叫出他的名字——

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

史黛西曾经无意中见过这位毒贩之子的照片,就夹在斯科特·柯克兰的某本藏书里。事实上那是一张合照,年轻了十岁的柯克兰先生专注地在桌子前看报纸,身后站着一位正对着镜头挤眉弄眼的少年。定格在相片里的西班牙男孩看起来无忧无虑,笑容飞到了天上。那时他在枪与毒的漩涡里刚刚长大成人,嗜血印记隐藏在额前,还未到显现的时候。

 

斯科特接过卷宗,手指抚上粗糙的封面。

这本厚厚的材料将在今夜再添几个名字,然后永远地尘封起来。

这里最优秀的审讯官正忙于从Andrew-K的几个头目嘴里压榨情报,被重点关照的本森·坎贝尔、霍华德·麦肯齐那里更是围了数名精英轮番上阵。至于面前正对着安东尼奥咆哮的这位,斯科特很难给出正面评价。也许是因为隔着玻璃让审讯官怒吼的威慑力大打折扣,柯克兰先生只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教科书般的虚张声势和色厉内荏。

这种程度的威胁远不足以让安东尼奥开口,那西班牙坏小子可是在老费尔南德斯眼底下长大的,玩起审讯来说不定不比这里的任何人差。

斯科特了解安东尼奥,甚至有些太过于了解了,以致于这成了他面对安东尼奥时的一个弱点。在那些本该陪伴自己弟弟的年月里,他却在教安东尼奥读书、打猎。他低估了安东尼奥对自己产生的影响。当一切都不可挽回地走向名为审判的终点时,他才意识到,在他的潜意识中安东尼奥一度扮演了亚瑟的角色。这个小男孩的忧愁与欢乐在他的心中过于生动,竟然令他有了一丝动摇。

这毫无疑问是斯科特的特工生涯中的一次失误:他面对“目标”时不曾动摇过,可当“目标”这个模糊的概念变成一个举手投足都充斥着饱满细节的人,无情的审判中混入怜悯,一切都前所未有地复杂了起来。

今夜也是如此。如果是另一个人在他的面前对亚瑟开枪,斯科特会毫不犹豫地亲自动手让他血溅当场。可当他看到安东尼奥,心中的杀意像雨中的火焰一样骤然开始挣扎飘摇。那一瞬间的犹豫让亚瑟付出了代价,斯科特无法不为此感到羞愧。

 

审讯官也许是吼累了,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在过去一个小时的盘问里一无所获。史黛西的心里忽然升起了微妙的期待,转头看向站得笔直的柯克兰先生。

她的上司心思深沉而变化莫测,但当了多年柯克兰先生的私人秘书,史黛西自认为已经破译了上司的某些肢体语言。不出意外的话,柯克兰先生准备亲自进去了。看!他果然掏出了证件!

站在门口的警督刚准备阻拦,那神秘的小卡片在他眼前一晃,冲到嘴边的咒骂便被僵硬地换成了对长官的问候。他自觉地后退了两步,还不忘体贴地打开房门。

 

斯科特·柯克兰不疾不徐地走进屋里,迎着那被缚困兽的视线。方才还一派镇定的安东尼奥猛地站了起来,却被铁链子扯着摔回了座位。他的目光扎在斯科特身上,锋利得仿佛要让人流血。斯科特却似没看到一般,端正地坐在了铁桌子对面。

单词从西班牙青年的牙缝里挤了出来,“你老了。”

“我们有些年头没见面了。”空气中有血腥味儿,斯科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安东尼奥,只见他的额头、肩膀、腰侧上缠着的绷带正渗出血来。他讨人喜欢的脸蛋儿青紫交错,肿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形状,一只胳膊奇怪地扭曲着,也许是在被抓捕时被拉扯脱臼了,也许是被枪托砸成了骨折。

安东尼奥却像不知疼痛一般,颤抖地对斯科特狺狺低吼,“你背叛了我。”

“我忠于法律。”斯科特说,“法律保护社会不受犯罪的伤害,而你们热衷于报复与私刑。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阵营。”

“不,我不是说费尔南德斯……我是说——我!”

斯科特的冷漠出现了一条裂缝,但只是一瞬,假面般的无动于衷又覆盖到了他的脸上,“恕我不能看出其中的区别。”

这是个谎言。他知道安东尼奥在说什么。一个纯粹的卧底是不会帮助毒枭的儿子追西区的小话剧演员的,不会帮他应付恐同的老爸,更不会给他示范怎么用莎剧台词和约会对象调情。那时他真心希望这个男孩儿快乐,安东尼奥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并且心存感激地交出全部信任。这一切最初与任务无关,但不可避免地随着费尔南德斯家族一起破碎了。

安东尼奥被完全激怒了。斯科特看着他,轻易地读懂了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他愤怒,并且因为强烈的愤怒组织不出语言,他不相信斯科特的话,却又自我怀疑。安东尼奥紧绷的嘴角垮了下来,他的勇气正在飞速流逝,无法把那些成为耻辱的信任再次摆在面前供斯科特否定和嘲笑。

然后怒火再次燃烧了起来,不仅是对斯科特,也是对他自己。他的复仇刚刚打响就被扼杀了。也许他曾经认为自己看到斯科特·柯克兰时一定会冲上去撕碎他,甚至像阿喀琉斯一样拖着他的仇敌扔向城门。但现实如此清晰而冰冷,他幼稚得完全无法与这位假想敌抗衡。

斯科特静静地看着安东尼奥,在西班牙青年的面孔染上悲哀时打破了沉默,“你和Andrew-K没关系。”一个陈述句。

安东尼奥瞪视着反光的金属桌面,仿佛它正在映出犹大的身影。

“你为了报复而针对亚瑟做了部署。”斯科特说,“只是出于宣泄仇恨。我说的对吗?”

安东尼奥抬起了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杀了我。”他说。

“什么?”

如果我无法复仇,那么就——“杀了我。”费尔南德斯之子又重复了一遍。

话语消失在空气里,悲哀却如投枪般被投掷在斯科特面前,几乎要击中他。他知道对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法律会给你一个裁决。”说着,斯科特一拂衣摆站了起来。

他走出了审讯室,没有理会等在外面的史黛西,径直向前,一直走到了走廊尽头。夜雨早就停了,乌云却还在天际挟持着今夜的星辰。看守所外无人居住,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黑暗,斯科特只看到自己的脸映在窗子玻璃上,倦容难掩。

他给医生打了个电话,得知病床上的亚瑟仍在术后的沉睡之中,情况稳定,没有生命危险,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然后闭上了干涩的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安东尼奥的声音还在他的脑中盘旋着,从最初见到的小捣蛋鬼,到刚刚审讯室里的毒枭之子,每一种声音都在反复回响。他的狡猾、犹豫、示好、控诉,斯科特统统都见过不止一遍。

其中最清晰的来自安东尼奥的十七岁。那是一个秋天,他们刚刚从戏院出来。安东尼奥急于在他当时追求的小演员面前表现,拉着斯科特帮忙纠正他的发音。

“悲哀落在地上,还会重新跳起,不是因为它的空虚,而是因为它的重量。我的谈话都还没有开始,已要向你告别,因为悲哀看去好像已经止住,其实却永远没有个完。”[1]

他期待地看着斯科特,“我说的对吗?”

你说得对。斯科特想。

 

【注释】

[1]“悲哀落在地上,还会重新跳起……”:出自莎士比亚的历史剧《理查二世》。

 

【Free Talk】

这一小节反复提及了法律与复仇的矛盾。“复仇”引起我的注意,因为它是人类社会中一种奇异而复杂的现象,还有什么能像它一样,既被人歌颂,又遭到禁止呢?它也是文学作品中长盛不衰的主题,古代有《史记》中记载的游侠,现代有鲁迅的《铸剑》,西方更有《基督山伯爵》、《哈姆雷特》。

在构思安东尼奥这个人物时,我一度非常困惑,一个以复仇为信仰的人,他的复仇一定有崇高的一面。但说实话,虽然我喜爱他,却一直极力想避免美化他。安东尼奥可以讨人喜欢,但他一定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好人。于是我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样的复仇会被人歌颂?什么样的复仇会遭到禁止?

我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复仇是最原始的法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它适用于法治文明之外,譬如在快意恩仇的武侠作品里,官府和律法几乎毫无作用,只能让有复仇能力的“侠”来主持公道。而在一个法治社会里,复仇之所以不被允许,是因为法律已经成为人们维护公义的武器,肆意复仇将使有秩序的法制走向无序。我觉得培根老爷子说的非常精准:“复仇是一种野生的裁判,人类的天性越向着它,法律就越应当耕除它。因为头一个罪恶不过是触犯了法律;可是报复这件罪恶的举动却把法律的地位夺了。”

复仇是野生的裁判,法律却必须走出复仇的局限。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虽然争议很大,但是其中的一句话却让我有种猛然惊醒之感:“刑法的目的显然是保护社会不受犯罪的危害,而不是为了进行报复。”

PS.安东尼奥是个24K纯弯,天生的。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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