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已北

I curse my stars in bitter grief and woe,
that made my love so high
and me, so low.

明镜、利剑与盾牌(上)

(《黑暗如雪》番外)


1.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

房间里忽然亮起来了。

窗帘半掩的小公寓被阳光分割成两半,安东尼奥在两界之间,一半阳光,一半阴郁。

罗维诺跌坐在阴影中,身上绷带散乱。他向安东尼奥伸手,那人却没有牵起他,只是蹲下来摸了摸他头顶的乱发。

安东尼奥说,罗维诺,我这条命是他们给的,可我背弃了他们。

罗维诺问,什么意思?

西班牙人笑了笑。这些话我说给别人,可能不被理解,但我想你能懂我。

我们的上一代白手起家,出身贫贱,从街头混起,好勇斗狠,把那些条条框框看得连屁都不是。可有财有势之后,他们也被自己的野心束缚住了,不得不附庸风雅,学着当个上等人。为了和过往划清界限,他们让后代接受最好的教育,学习艺术,三天两头见礼仪老师。这原本是一群难以驯化的野兽,却执意给自己的子女披上人皮。

罗维诺认真地看着他,嗯了一声。

安东尼奥轻轻地说,可我后来才意识到,我和我的父辈们因此被割裂了。

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带我去见识他手下的交易据点。那地方接近郊区,我偷偷从他们谈生意的办公室溜了出去,误入了一间废弃地下室。那屋子仿佛地狱的一角,呕吐物和脏衣服混在一起,注射器散落其中,几个男男女女抽搐着,口水流到胸前,目光呆滞,不停发出骇人的叫声。

他说着便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这一切……让我觉得很恶心。

我质问他们,可我父亲不以为然。我母亲、我的叔叔们的回应大同小异,最多劝我少去理会这些废物。他们让我觉得如此陌生。我很苦闷,唯有一个要好的兄弟理解我,劝我离家里远点儿,申请个好大学,以后过正常人的日子。

我竟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是不是可笑极了?喝着人血长大的野兽之子,哪怕长了一副人的心肠,又怎么能真的变成人呢?

罗维诺问,然后呢?

安东尼奥自嘲地扯出一个假笑。然后……这位劝我从善的兄弟、了不起的卧底,毁了我的家,也毁了他曾经劝我相信的那条路——当个普通人,远离枪与毒。

那天我母亲替我挡下一击,把我推到一旁,我父亲撑着最后一口气,拼死掩护我冲破了包围。在此之前我对他们多么爱又多么恨,这是我的双亲,我却恨他们让我生于不义……我竟忘了我的一切都是他们所成就的,忘了我们流着相同的血。明明是我离不开他们,这个人世不会接纳我,我唯有他们,唯有他们。

罗维诺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去世……不是你的错。

安东尼奥摇摇头,俯身拥抱罗维诺,在他耳边说,我恨自己。

分明是野兽,却错长了一颗人的心。

我终于把这颗叛逆的心剖出来了,只剩下这副血统纯净的躯壳,一直没有归还。你说,他们还愿不愿意收下?

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向门口。

这场景太熟悉了,罗维诺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这个伦敦的小公寓,他身上由安东尼奥亲手缠好的绷带,安东尼奥向柯克兰复仇,然后……

他想做点什么,拦住安东尼奥,可身体却那么沉重,一动也动不了,张开嘴也空有口型,发不出一丝声音。安东尼奥与他隔了一道无形的墙,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东尼奥打开门,回头笑着对他说——

再见了,罗维诺。

罗维诺猛然睁开眼,他终于喊出了声。

“安东尼奥!”

漆黑空荡的卧室却没有回应他。那不勒斯之夜燥热依旧,沉默永恒。

 

2.莫妮卡·德罗西

砰砰砰!有人突然敲起了他的门。

罗维诺裸着上身,脸色极臭地起身去开。

“哇哦。”门外的莫妮卡打量着他的身材,“你裸睡?”

罗维诺绷着脸把门又咣当一声关上,一阵乱翻,随便套了件背心,开门警告,“别再半夜敲我的门。这他妈都算什么事儿?”

莫妮卡却像没听见一样,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宝宝把我踢醒了,我睡不着,起来走走。你刚在跟谁说话?”

“没人。你听错了。”罗维诺问,“老头子呢?你睡不着烦他去,别找我。”

莫妮卡拉着他的胳膊往楼梯走,“罗曼下午就走了。这里除了你都是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不找你找谁?。”

“我觉得你有误会。”罗维诺说,“我,不是,费里西安诺。我,不会,给你讲保胎育儿经。”

莫妮卡瞪他,“我知道,费里西安诺也不会对我的猫发火,不会把可怜的塞尔瓦托先生气得连吃好几天强效降压药。我太想念他了,这里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通情达理,那么惹人喜欢。”

“你知道就好。”说着,罗维诺就准备转身回屋。

却被莫妮卡又扯了回来,“但就你还好点儿。你这长相能给你加六十分,勉强到可以沟通的及格线上。”

罗维诺还想反驳,却见莫妮卡恳求地看着他,终于是没狠下心,被迫为莫妮卡夜游花房保驾护航。

莫妮卡比罗维诺略长几岁,再过段时间就要过三十岁生日,是个极漂亮的模特儿,连着两年都在维密秀上大出风头。几个月前忽然被罗曼领回了家,对着一家老小宣布,这个能当他女儿的美人儿即将成为他的第四任妻子,并且隆重订婚。

瓦尔加斯们对老罗曼的风流司空见惯,私底下没几个人把这当回事儿,都以为这不过是又一个看上老头子遗产的拜金女,等着罗曼的新鲜劲儿过去了,估计这桩婚事也要告吹。于是莫妮卡在这里处境十分微妙,唯有当时来那不勒斯小住的费里西安诺常陪她排忧解闷。

可费里西安诺毕竟不常住于此。罗维诺没有想到,费里西安诺一走,他被迫成了莫妮卡哭诉絮叨的第二人选。罗曼还特意关照他善待莫妮卡,美人儿肚子里可怀着罗维诺的叔叔,万万受不得委屈。

前段时间罗维诺去了伦敦,回来后又因伤闭门不出,除了吃饭一整天都不见人影。也难怪莫妮卡主动找上门来,想必这段时间她又积攥了不少眼泪,不能听费里西安诺好言好语的安慰劝解,找上罗维诺大哭一场也勉强算一种补偿。

莫妮卡为了她的宝宝放弃了一整年的活动,在喜新厌旧的时尚圈子里,饶是她也不得不忐忑不安。再加上罗曼常常事务缠身,罗曼的子女们对她只有面上的亲近,生活里却处处疏远防备,让人情志不舒。莫妮卡倍觉没有安全感,这些大事小事都放在心上,这会儿一股脑儿地倾诉了出来。

两人坐在花房外,夏夜闷热。罗维诺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感觉莫妮卡的演讲告一段落,就哼一声以示关怀。莫妮卡说着说着不出声了,他也没察觉到,直到因为睡着而向前一栽,才猛然惊醒。抬头就看到美人儿难过地捂着嘴小声抽泣,眼里全是盈盈泪光。

小瓦尔加斯难得的产生了深深的罪恶感。但让他安慰别人简直是给他出世纪难题,一时恨不得给费里西安诺打电话寻求外援。好在莫妮卡倒也坚强,眨眨眼睛,抹了抹泪水,深吸两口气也就不再哭了,把罗维诺从长凳上拉起来,打发他回去睡觉。

忽然刮了阵热风,罗维诺看莫妮卡下意识地伸手护住腹部,也许是物伤其类,问,“为什么一定要嫁给罗曼?”

这问题一下惹恼了西西里美人儿,“我为什么不能嫁给罗曼?我爱他。他是年纪大了,可你们扪心自问,又有几个男人比得上他?”

“我不是怀疑你。”罗维诺赶紧摇头,“曾经有七个女人戴上罗曼的订婚戒指,她们里有三个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前妻。”

“我知道。”莫妮卡皱着眉摆了摆手,五片指甲上的八种颜色在空气里挥成一道小小的彩虹,“可我不是他们。”

罗维诺瞥了她一眼,又说,“你的孩子可能尚未成人就失去了父亲,变成我这鬼样。这里对孤儿可不友好。”

他们正走到楼梯口,莫妮卡停下了脚步,“帅哥,你对自己有什么误会?你挺好的。”

 “是吗。”罗维诺假笑了一声,“过去二十多年我过的浑浑噩噩。我与罗曼的关系是一种交易。我为他所用,他提供庇护。有人说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我想要的,我觉得他说的有点儿道理。”

莫妮卡挑眉,“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找你聊天吗?”

“我这长相能他妈的加六十分,勉强到可以沟通的及格线。”小瓦尔加斯板起了脸。

“这话你都信?”莫妮卡大笑,“是因为你弟弟对你评价颇高,说你是个不错的倾诉对象。”

这下轮到罗维诺嗤笑了,“你确定?”

“现在看来他说得对。哪怕你烦死了我,不也在这儿站着听我说话?”莫妮卡扯扯他头上那一撮乱毛,按住罗维诺反抗的手,“不过嘛,我倒是觉得你有点太过有牺牲精神,老迁就别人,难免委屈了自己。”

“你提醒了我。”罗维诺冷酷地打断了她,“我们早该永别了。”

可莫妮卡揪着他的头发不松手,罗维诺又不能对那未出生的叔叔动武,挣扎了几下,怒视莫妮卡,“别动手动脚的!见鬼!你是我爷爷的未婚妻,还有没有点距离观念?”

“我还不能教未来的孙子一点儿人生经验了?”莫妮卡一松劲儿,罗维诺赶紧后退了三步,“你挺好的。罗曼很喜欢你,他没你说的那么冷酷。我看出来了,你这次回来以后一直不对劲,天天拉着一张脸。伦敦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你为什么不和罗曼谈谈呢?”

罗维诺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罗曼并不值得你放弃事业——”

“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西西里美人儿反问。

“如果他并不那么爱——”

“那又如何?”莫妮卡说,“我会生气、会崩溃、会哭得没日没夜。我爱他,他是我想要的,可离开了他,我还是我。”

 

3.罗曼·瓦尔加斯

弗里德里希路过书房,诧异地看到罗曼和罗维诺都在里面,两个瓦尔加斯互相瞪视,面色不善。

罗曼拍了桌子,“你要想糊弄我,好歹也编个像样点的理由。老费尔南德斯何等聪明,还是在伦敦遭遇了滑铁卢,这前车之鉴对你来说还不够?我们生于西西里,这里才是瓦尔加斯的根,我不需要你漂洋过海去另立门户。”

这番话让罗维诺低了头,不反对,却也不屈服。

“你坚持要自我放逐吗?”罗曼厉声问,“你再多干几件离经叛道之事,连我也不能再为你多说好话了!”

“爷爷。”罗维诺忽然出声。

这个多年没听到过的称呼让罗曼有些诧异,可没等他神色有所舒缓,又听到罗维诺说,“我和费里西安诺一样,我……”

“也是同性恋?”罗曼皱眉,“那又如何?西西里的小伙子不值得你的垂青?”

罗维诺震惊地抬头,“你知道。”

罗曼不耐烦地挥手,仿佛罗维诺正在为不值一提的小事大惊小怪,“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个家庭对你来说就没有一点意义?费里西安诺就算了,为什么你也是?”

“爷爷。”小瓦尔加斯打断了他激动的质问,“不……我不是为了离开你。”

罗曼换了个坐姿,居高临下地注视罗维诺,如法官等待囚徒最后的自我辩护。

“过去二十多年,我一直听你的。爷爷,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不管我做得如何,我尽力了。”

罗维诺又把头埋下去了,一只手撑着额头,坐在椅子上微微颤抖。

“可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我对你有用。在见到费里西安诺之前,我甚至没有想过,除了成为你理想中的继承人,我的生活还有其他可能……以前从没有人告诉过我,你是你自己,是一个独特的、有意义的人。而安东尼奥让我第一次想去尝试……相信我并非可有可无……相信我们之间还有一些可笑的亲情。”

“爷爷,”罗维诺·瓦尔加斯说,“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他话音未落,老瓦尔加斯已经猛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书房。

屋子里的小瓦尔加斯还低着头,仿佛一尊快要融化的蜡像,摇摇欲坠。

罗曼步履如风,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弗里德里希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踌躇片刻,长叹一声,走进屋里轻轻扶起了罗维诺。

“起来吧,孩子。”他说,“他会答应你的。”

他安慰地拍了拍小瓦尔加斯的肩膀,“我可有二十年没见这个老顽固哭过了。”


Free Talk:

“你这长相能给你加六十分,勉强到可以沟通的及格线上。”

莫妮卡不是在夸罗维诺帅,而是在气他,因为费里西安诺是唯一能沟通的,愿意和罗维诺说话完全是因为他和费里西安诺长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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