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1.是《黑暗如雪》的番外。
2.时间线上承接《与中国人交友的十条行动指南》。
Stitches
创后修复
“而一个人被打倒了,却总想挣扎着站起来。”[1]
(一)
“对生活失去控制感是抑郁的开端。”
2009年10月1日,确诊PTSD和抑郁症后,王耀在纸上写下这句话。[2]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和他背上交织的伤痕一起饮痛庆祝,然后想起了阿尔弗雷德。
生活并不是在一瞬间失控的。
阿尔弗雷德的死是一个契机,王耀在那一天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位挚友身上给予了太多信任,而阿尔弗雷德对这份信任从未辜负。他们重逢后,阿尔弗雷德建起了第二座象牙塔,让王耀舒服地住在里面一心一意地造神,从而忘记了很多东西。
这个项目是谁负责、有谁知情,阿尔从未瞒过王耀。而王耀彼时却并不对此十分在意,在他看来琼斯先生永远能安排好一切,不需他加以指手画脚。以致于在阿尔弗雷德死后,王耀一时间毫无头绪。是谁行凶?由谁指使?他用力回忆却一无所获,才明白阿尔弗雷德担负了太多,而他忽视了太多。
第一步是收集阿尔弗雷德生前的一切行踪,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接听谁的电话。王耀以前并未做过这些,但并不意味着他不会。阿尔弗雷德的网络痕迹却干净的令人生疑,王耀在最初的惊讶之后感到的是无尽的哀恸。他想起在校期间阿尔弗雷德是与他不相上下的奇才,那时的阿尔是何等的自信与意气风发,而如今,他为了王耀甘于远离梦想,终日埋首于行政,将曾经的骄傲完全放弃了。
于是第一步就这样悬而未定,最终也没有踏出来。无论是阿尔本身的能力,又或是他与之打交道的对象,都足以构成阿尔弗雷德隐藏自己行踪的理由。王耀一刻也没有怀疑过是否阿尔对他有所隐瞒,或者说,不愿怀疑。
但意识到生活的失控,只需要一瞬间。
阿尔弗雷德的死在他们将机器移交给政府的第二天。在整个机器的建构和调试期间,王耀都将数据备份了下来。他想起这件事时,几乎是飞奔去寻找阿尔逝世前一天、也是他手中掌握的最后一天的机器数据记录。
记录里显示阿尔在那天接了一通电话。一个不起眼的约谈,说是对公司的某样技术问题很感兴趣,邀请传说中的开创人王耀先生出来谈谈。阿尔答应了,表示会转告这位深居简出的合作人。
紧接着阿尔又收到一条信息,依然是之前约谈的合作对象,抱歉地表示行程有所变化,还是约琼斯先生吧,先把条款谈清楚,技术问题来日方长,还有磨合的时间。阿尔又答应了。
阿尔出事的时间与约谈的时间吻合。
但王耀意识到了不对劲。第一通电话和第二条短信的信息源是不同的。
第一通电话来自一个不大不小的通信公司,经过彻夜调查后王耀发现,这只是一个伪装,它的真正面目是一个隐藏的情报部门。
而第二条短信的来源却被层层加密,王耀越追踪越感到恐慌,最终找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地址。
他永远没办法忘记他看到真相时的感觉,一瞬间血液冲上头脑,耳边震响血管的跳动声,而手足却冰冷无比,整个人苍白到了指尖。
那个地址是机器移交前的所在地。
他们的目标本不是阿尔弗雷德,而是王耀。
是机器篡改了这一切。
(二)
“第一步是自我怀疑,然后是自我否定。”
2009年11月3日,在对自己进行了一个多月的观察后,王耀得出了这一结论。
他独居在伦敦的一隅,样板房式的装修,空旷安静。他的伤痕的痛感趋于稳定,他对阿尔弗雷德的回忆也是。这一切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成了他生命里的白噪音,甚至让人对此变得钝感。
他从确诊之日开始吃药,为了确认自己的情况,他像探险家观察丛林中的蜥蜴一样,每日观察自己并作详细的记录。
于是确认了,他的病情在恶化。
王耀的自我怀疑从怀疑机器开始。阿尔弗雷德在三月遇害,他用了整整一个月寻找真相,又用一个半月思考为何机器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从算法出错,到俄底浦斯情结[3],他每一天都在提出疯狂的猜想。而这些猜想毫无作用,他怀疑机器的动机,怀疑机器存在的意义,甚至怀疑建造机器是否是错误的决定。
然后他像弗兰肯斯坦[4]一样以身犯险,像弗兰肯斯坦一样落败。他的撤离路线被军方发现,爆炸中受了重伤才捡回一条性命。醒来后他怀疑自己的怀疑,将自己的一切视为错上加错,狼狈地逃往英国。
在确诊之前,王耀已经对自己日渐恶化的精神状况有所察觉。他最初将其同自己破碎的身躯联系在一起,一厢情愿地相信伤痛之下萎靡不振实属正常。后来他离开了轮椅,却无法控制自己拄着拐杖走出房门买一个热狗,才明白一切比想象中更不乐观。
确诊之后怀疑亦不曾停止,而是愈演愈烈。王耀最初对自己的抑郁感到羞耻,他不知道自己如此不堪一击;后来是没完没了的内疚,阿尔弗雷德之死必要讨回一个交代,可他是一个精神与身躯双重意义上的残疾人,也许活不过这个圣诞节。
他的抑郁在记录时发作,握着笔却无力组织脑中的语言,写不出像样的句子。
他按时服药,每半个小时对自己的精神状态进行一次评估,不见起色。
他的社交能力日益退化,注意力涣散,在噩梦中反复惊醒,难以入眠。
很快他就走向了人类对自己的终极否定。他开始计划自杀[5]。
他消瘦的身躯和黑青的眼眶说服了药剂师,辗转多处,收集到了足够的安眠药。11月3日晚上,他坐在窗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安眠药就放在旁边。
他很少流泪,可在那个晚上,他看着水杯里的气泡一个个破碎,在水面终于平静之时,眼泪忽然掉了下来。从眼眶发热,到哽咽出声,最后变成嚎啕大哭,大口大口吞着空气又大口大口地吐出来,伏在桌子上浑身颤抖,抬不起头。
也许是悲恸在压垮他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出口,也许是吃的抗抑郁药物有了效果。慢慢平静之后他疲惫地扭头看向桌子上的安眠药,猛地推开了窗户,狠狠地把它扔了出去。
(三)
“萨曼莎·柯林斯,退休前是一家心理诊所的护士,有丰富的抑郁症患者陪护经验。约翰·柯林斯,患多种病症,每月都要支付高额的医药费。小约翰·柯林斯,萨曼莎和约翰之子,工作中与上司矛盾严重,失业可能性极大。”
2009年11月9日,王耀打印出了这张写有柯林斯一家基本情况的纸条,在后面记上了柯林斯太太的电话和地址。
扔掉安眠药的同时,他决定自救。
第一步,恢复与人的交流,脱离独居的状态。
他花了一天时间,在抑郁发作的间隙中收集伦敦地区的住房出租信息。接着又是几天的摸底调查和反复比较,最后锁定了柯林斯一家。
显然,柯林斯一家正面临困难,这却让王耀看到了希望。他挑了个自己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拨通了租房信息上留的电话,一口答应下柯林斯太太提出的房租和其他条件。第二天,去进行了一番形式上的考察。
接下来的事情尽在王耀预料之中。柯林斯太太注意到了他随身携带的抗抑郁药物,在闲谈中偶然提及到自己过去的陪护经历。他便按照早已在心中演练无数次的剧本,小心翼翼地向柯林斯太太寻求在治疗抑郁症方面的帮助,并表示在房租之外愿意提供一笔高额的陪护费用。这对经济面临危机的柯林斯一家来说,无疑是一个喜讯,一切都很顺利。
他的自救起了效果。病情得到了控制,至少没有明显的恶化征兆。王耀拿着新开的药,站在路边告别医生的时候,忽然觉得脚下的大地有了实感。
一种名叫“快乐”的东西短暂地在他的心中燃烧了起来。他鼓起勇气,走向路边的小摊买了个三明治。他努力使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自然,回忆着过去的自己,刻意和摊主聊了几句。然后在他的手开始颤抖之前,付了款拿上三明治慢步离开。
他认认真真地咬了一口三明治,像第一次见到培根、生菜和番茄一样品尝着他们。他缓慢地咀嚼、吞咽,感受食物滑进食道,观察自己最接近正常人的一面。
他想,是时候开始第二步了。
他将评估关于自己的一切,称量所有作为的善恶,重新认识这个一度变得陌生而冷漠的世界。他会丢掉拐杖,学着自然地走路,仿佛不曾在大地的怀抱里遭遇背叛。他曾经被命运无情地撕了个粉碎,现在却要一针一针地把自己缝补起来,带着伤痕,像个活人一样活着。
他想,也许有一天,他还能继续第三步、第四步。
也许他会寻找机器,看看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修复它或毁灭它;也许他会继续调查,为阿尔弗雷德复仇,在墓碑前献上一束阿尔生前最爱的玫瑰;也许他会放下一切,认识新的朋友,或开始一段感情,像讲述听来的传说一样告诉他们那些伤痕累累的回忆。
也许有一天,他终将和过去和解。
—完—
【注释】
[1]“而一个人被打倒了……”:出自《黑暗如雪》第72章。XD
[2]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3俄底浦斯情结:恋母情结,因俄底浦斯杀父娶母的故事得名。
[4]弗兰肯斯坦:出自玛丽·雪莱的小说《弗兰肯斯坦》,是一名年轻的科学家。他用人体组织拼成一个人形怪物,并赋予其生命。最终在追踪怪物的过程中病逝。
[5]自杀:百度“自杀”时,度娘会告诉我们:“这个世界虽然不完美,但我们仍然可以疗愈自己。”各地都有心理危机咨询热线,每个人都有自救的机会和能力。
【Free Talk】
写这篇文是一年前就有的念头。
当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很好玩的问题,没人问过我为什么一个万恶的资本家还要租房住。这明显是个BUG,因为在写文的最初各种设定千头万绪,考虑的不周全,就闹了这个笑话。后来决定将错就错,就有了这篇文里的设定。
过去的半年长期处于一种压力很大、情绪低沉的状态里,最近又遇到一些事情,很多信念动摇了。昨天晚上读了一篇关于抑郁症的文章,惊觉里面的一些症状在我的身上早已有征兆。
也许是情绪到了,忽然想到站在柯林斯太太门外的王耀,就坐在电脑前准备记下来。没想到越写越长,本来只准备作为一个片段写在正文里,后来变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东西,关于一个人如何自救。
写到王耀在桌子前看着一杯水流泪的时候,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情绪在一瞬间有了出口,整个人平静了不少。后来就想,生活总是有诸多不如意的,每个人都有不能承受的时刻,无处倾诉、无人理解。可越是这样的时刻,越要拉自己一把,越要试着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