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已北

I curse my stars in bitter grief and woe,
that made my love so high
and me, so low.

明镜、利剑与盾牌(下)

前文:明镜、利剑与盾牌(中)


7.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

安东尼奥被弄出监狱的时候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才勉强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如果他是在一阵枪战中被劫出狱来,他或许还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这是小瓦尔加斯的意思。可做这活的人却非常精细。先是一个狱警找了个自由活动的机会把他领到监控死角对换衣服;接着又经了两个人的手,一个引他穿越办公区,另一个带他刷卡出监狱大门;出了门,一辆车就在不远处等候,带他出门的那哥们儿把他塞进车里,司机二话不说一脚油门,车子绝尘而去。前后不过十分钟功夫,没有人多说一句废话,安东尼奥醒过神来时,牢狱生活已经被甩在脑后。

安东尼奥思来想去,觉得策划这事的绝对是个老手。把他弄出来只用了十分钟,可背后打通关节、上下活动的功夫却需要细水长流。他不在意是哪位要员收了钱,哪位黑警领了命,他只想知道那个幕后主使是谁。

他本想向司机打听,可那位兄弟坚定的只用后脑勺对着他,对一切询问充耳不闻。换了三种语言和一块人形石头套近乎,饶是安东尼奥的脸皮也终于撑不住了,颓然地往后座一躺——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费尔南德斯家族气数已尽,对一个无用的毒枭之子而言,除了烂在监狱里着实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怎么会有人明知费尔南德斯家的安东尼奥没法做出任何回报,却依然多此一举来救他?

而如果此举和费尔南德斯家族无关,安东尼奥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就连斯科特·柯克兰也只赏脸来审讯了一次,没多浪费一秒钟,马上给他盖上了“没用”的戳记,弃置一旁,附赠定罪、宣判、扔进监狱一条龙服务。

他有什么用呢?除了成为英雄功绩里不起眼的注脚,在夜晚盯着熄灭的灯发呆,回想坟墓、蛆虫与墓志铭,回想他的仇人坐在桌边,在风雨交加的下午细数列王之末路,轻描淡写地宣判他们的结局——“无一善终”。①

安东尼奥一阵胡思乱想,思路一转,自嘲地笑了。说不定是他那老爹过去得罪了什么危险人物,现在老费尔南德斯已殁,父债子偿,只能费尽周折地把他捉到面前千刀万剐。

他正在脑内给自己用刑的时候,汽车悄然地停在了路边。安东尼奥忐忑地推开车门,迎面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阿方索!”他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

阿方索一下把他从车里扯了出来,手臂狠狠地在他身上箍成一圈,久久不能放下,嘴里不住地骂他是“一去不复返的混球”。安东尼奥听得眼眶一阵发热。两人在街边互相捶打寒暄了一番,阿方索才搭着他的肩膀带他进了身后的门。

这是一所旅馆,安东尼奥看阿方索到前台拿房卡,有些惊讶,悄声问,“怎么回事?”

阿方索拉着他往房间走,“你今晚休整休整,明天才有精神好好表现。”

“什么表现?”安东尼奥一听这话不走了,面容严肃,“谁把我弄出来的?”

阿方索调侃地盯着他看,摇头晃脑地把字音咬得像唱歌一样,“还能有谁?当然是瓦尔加斯阁下(Don Vargas)。”放在瓦尔加斯前的那个“阁下”被他念得格外动听。

这答案还算有说服力,安东尼奥勉强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虽然他疑惑依旧,可再问及老罗曼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阿方索却一副强忍狂笑的表情连连摆手,只扔下一句“明天你去了就知道”,把房卡丢给安东尼奥就逃一样地关门离开了。

安东尼奥坐在床上思考了一会儿,又像叔本华附身一般,沉湎于悲观中不能自拔。瓦尔加斯与费尔南德斯之间的人情早已扯平,罗曼·瓦尔加斯确实有一些教父情结,为人处世比寻常恶棍多了许多义气,但这不代表他喜欢做赔本生意。

他与罗曼有过节吗?安东尼奥默默反思了一番,绝望的把头埋进了枕头——过去可能没有,但现在未必了。只怪他管不住自己,招惹了罗曼的小罗慕路斯。说不定罗曼像老费尔南德斯一样极度恐同,现在正为之震怒呢?

按这个思路,阿方索的坏笑也有了解释。这位老兄可曾见识过安东尼奥年少轻狂的壮举,每次喝多了讲起这段都要笑得打嗝。那时他与一个英俊的话剧演员热恋正酣,老爹三番五次明令禁止,甚至带着一帮手下去他的约会地点抓人。可安东尼奥越挫越勇,直和自己家人杠上了,当着老爹和兄弟们的面把男友按在小店椅子上舔了个遍——这一闹剧以老费尔南德斯对空连开三枪收场,那位话剧演员也因此发现自己所爱非人,和他分手。

说真的,如今安东尼奥也不得不正视,十多年前的他是个年轻气盛的祸害。只是覆水难收,悔过也为时已晚,那些被他肆意挥霍的东西已经逝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长叹一声,脱了衣服走进浴室。现在没空想陈年旧事了,喜怒未知的“瓦尔加斯阁下”还在前方等着呢。

 

8.罗维诺·瓦尔加斯

热水顺着脊背直流而下,像温暖的手抚摸着他,为安东尼奥带来了些许安慰。等他围着浴巾热气腾腾地走出来时,已经平静了不少,一边擦头发一边构思向罗曼请罪的说辞。

房门处忽然穿来一声响动。安东尼奥瞥了一眼门口,没有在意。下一秒,门忽然打开,一阵穿堂风和罗维诺一起溜了进来。

安东尼奥的手还拿着毛巾搁在脑袋上,目瞪口呆的看着来人,还以为自己眼花。罗维诺也瞪着他和他身上那块聊胜于无的浴巾,神色复杂。

“你,你怎么……”在伦敦?!

罗维诺关了门,看起来有点尴尬,眼神躲到一旁,“我等不及了。”

“等不及?”

“我在外面看了,”罗维诺有点不耐烦,“没人尾随你过来。别像我叔叔那么麻烦。”

很明显,他们两个没在说同一件事。安东尼奥先反应了过来,“罗曼呢?”

小瓦尔加斯一脸茫然,“他在那不勒斯。”

安东尼奥把毛巾从头上扯下来,定了定神,“那瓦尔加斯阁下是谁?”

罗维诺微微皱眉,像被这个称呼恶心到了,“啊?”

安东尼奥急了,“谁把我弄出来的?”

“阿方索没和你说?”罗维诺这才绕明白,勾起嘴角笑了一下,走到他身边,“我。”

小瓦尔加斯不常露出笑脸,偶尔破例,也多是冷笑。可这会儿他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年轻人一样,笑里有几分骄傲得意,还带着点邀功的讨好。安东尼奥被晃得有点晕乎乎的,一手拽着浴巾,几步走到罗维诺面前,用力拥抱他。

皮肤触碰到微凉的布料,安东尼奥才意识到罗维诺的打扮不同以往,他过去穿着随意,今天却沉稳而考究。安东尼奥愣了愣,混乱的头脑忽然清醒不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罗维诺单枪匹马是不可能把他弄出来的,必定是罗曼松了手,划了块地盘给这位继承人锻炼尖牙和利爪。他曾经可以像抚摸小兽一样亲昵地照顾孤立无援的罗维诺,可如今再用这套相处模式去对待一个家族领袖,太过轻慢,也不合时宜。

安东尼奥一时感慨万千,付诸于口却只说得出一句,“真了不起,我没想到……”

罗维诺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只坐到一旁,问,“你以为是老头子?”

安东尼奥点头,面露苦笑,“我还以为明天我会被带到‘瓦尔加斯阁下’面前。而罗曼会在胸前别着玫瑰,怀里抱一只猫,开给我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突然换上马龙·白兰度那低沉沙哑的嗓音,“离我的罗慕路斯远点儿!”②

罗维诺笑得浑身发抖。他动了动肩膀,把拘束的正装外套从身上扯了下来,一边拉松衬衫的领口,一边懒洋洋地点评,“你很懂老头子那一套。”

他怎么这么可爱!安东尼奥又甜蜜又困惑,罗维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不再像一只离群的小狼,永远神经紧绷,努力发出尖细的叫声为自己壮胆。他从容的姿态更接近于成熟的猛兽,自信而有力,既能向对手亮出爪子,也偶尔翻个身露出肚皮,向亲近之人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是什么改变了你?他想问,又问不出口,只搜肠刮肚挤出了一句,“为什么要把我捞出来?罗曼不欠我什么。”

罗维诺放松地歪着脑袋看他,“和老头子无关。这里只有我。”

“为什么?”安东尼奥又问。他心中有答案呼之欲出,却不敢多想,固执地回避它。

罗维诺坐直了些,极为认真地把手伸向安东尼奥,“加入我。”

安东尼奥却没有去握住他的手,反而微微后退了一步,像电影里一样俯身亲吻教父的手背,庄重地回答,“好。”

罗维诺又被他的表演逗乐了,嘴角再次大幅度上扬。

“今天格外高兴?”安东尼奥提了提因为弯腰而命悬一线的浴巾。

罗维诺“嗯”了一声。

安东尼奥厚着脸皮问,“因为我?”

罗维诺不置可否,“愿意让我更高兴吗?”

小瓦尔加斯似乎有些紧张,嘴角收紧,手指绞着床单。安东尼奥的呼吸也因此而急促,那个呼之欲出的想法又躁动了起来。直觉告诉他不该接罗维诺这句话。可死个明白的冲动让他的舌头不听话地动了起来,强装镇定地问,“为什么不呢?”

罗维诺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让他突然显出一丝脆弱,像要交出一件能伤害自己的利刃,或在亲手为一支指着自己的枪上膛。他专注地看着安东尼奥,又在开口前一刻把视线移开。

他说,“和我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他说出来了,这句安东尼奥既渴望又回避的话。

冷静的面具被罗维诺敲开了一丝裂痕,狂喜和畏惧控制不住地向外流淌。

安东尼奥想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哪怕要为此违逆两次赠予他生命的亡魂。他想走出绝望寂静的一切,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让朋友不再因他的偏执而焦虑。他想尝试自己曾经渴慕的生活,养条狗,种种花,在醒来时思考咖啡和面包。他想重拾追求一个人的勇气,告诉对方他愿意学着当一个好男友,分享未来的数十年。

但他没有这样的运气。

赐予他新生的可以是任何人,却唯独不能是罗维诺·瓦尔加斯。

安东尼奥为自己发出的每一个音节而绝望,“对不起。”

罗维诺也许没想到这柄亲手递出的利刃竟这么快就刺伤了他,眼圈不受控制地发红,艰难地问,“我以为……你他妈的对我有意思。”

“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太喜欢了。”安东尼奥语无伦次地组织着语言,企图告诉罗维诺,为什么他对他只能止于凝望和渴求,“但你知道吗,我再过没多久就三十一岁了,至今一事无成。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罗曼的继承人,你还很年轻。我会成为你的绊脚石,罗曼会因此发怒,甚至会……”

“别他妈废话,”罗维诺低吼着打断了他,“除了继承人,还有什么原因?”

安东尼奥被吼得一愣,摇了摇头。

“那你听清楚,我只说一次。”罗维诺掷地有声地把话摔在他面前,“老头子不缺继承人,不管他过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从今往后,我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他的候选名单里。我已经弃权了,我那些见鬼的叔叔们每一个都清清楚楚。”

“为什么?!”安东尼奥吓了一跳。

罗维诺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因为我他妈的爱上你了,还他妈的要犯贱来找你,就算老头子骂我自甘堕落,我也一点都他妈的不在乎。”

安东尼奥目瞪口呆。

罗维诺对他的反应非常不满意,异常火大的把安东尼奥拽到跟前,“你说句话。”

这一拽让安东尼奥几乎一头栽在他身上,两人重心不稳,双双倒下。安东尼奥趴在罗维诺怀里拽着浴巾有点狼狈,连声劝告,“你别冲动!”

这话无疑在火上浇油,“我冲动?”罗维诺危险地把他推到了一边,一个翻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安东尼奥,“谁都可以指责我冲动,唯独你不能!在伦敦,在飞机上,在那不勒斯,我想过无数次,为什么是你,怎么偏偏是你。我想明白了,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安东尼奥安静地回望,洗耳恭听。

“你给了我一个亲人。”罗维诺说,“我想还给你一个家庭。”

家庭。安东尼奥跟着他默念了一遍。

真要命。他想。家庭。

他的胸口一阵抽疼,疼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吸髓吮血的亡魂恋恋不舍地飘散,一度被仇恨填满的空洞开始发烫,仿佛重新长出了一颗有血有肉的心。

他说不出话来,而罗维诺还在等着,只能伸手把他拉近,吻他,吻他,吻他。直到罗维诺被他舔得连脖子上都涨红一片,带着嗔怪和恼怒连骂几声“操”,伸手扯掉安东尼奥腰上那块碍事的浴巾。而安东尼奥矢志不移,一边脱他的衣服,又啃上他的胸口,留下一片血色的标记。

安东尼奥紧紧握着罗维诺的手,片刻也不愿松开。他要在对方的全身刻下自己的印记,用每一个动作告诉年轻的爱人,“我和你在一起”。

他从没有如此热爱明天,他将与罗维诺一同回到兽群之中,让这个凶恶残忍的世界再次敞开怀抱。他们从这里获得生命,也被这里的镣铐紧锁。这次安东尼奥不会再逃离了,小瓦尔加斯的深情牢牢系住了他,一切残忍也因此呈现出美:子弹的光泽,血的腥甜,狼的牙。


END


注释:

①“细数列王之末路”、“无一善终”:出自《理查二世》。

②“胸前别着玫瑰,怀里抱一只猫”:《教父》里维多·柯里昂阁下的经典造型,这个角色由马龙·白兰度扮演。“开出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是教父的名言。后文提及的吻手礼亦来自这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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